陈哥和我们在2019年的时候认识的。当时他来咨询作为特殊行业,应该如何保护好自己、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。听到“特殊行业”四个字,我们都有点奇怪。聊到第三次,陈哥才和我们说了实话,他是一位警察。而就在从2019年到2022年的这段日子里,他的生活因为艾滋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到最后,眼看家人都要知道了,他就要“身败名裂”……
口述/陈哥
对于艾滋病,我并不陌生艾滋病人自述,在我的工作中,遇到过不下十个感染者。我是一名监狱警察。我们专门有几个狱间是为传染病人准备的。传染病包括很多。最常见的是肺结核和性病。艾滋病算是……怎么说,挺受人看不起的。
监狱警察这个工作,在警察行业里不算是特别受人重视的。但是在监狱里,会有不少犯人看到我们,就点头哈腰的。说心里话,我们也看不上这样的犯人。但是人都有奴性。被这样的人恭维久了,你还真觉得自己了不起似的。
01 我的脑袋就跟被击穿了一样
我当时已经32岁了。处过两个女朋友,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就不太行。主要是嫌我长得不好,另外就是家庭条件一般。男人都会寂寞,尤其我们警察工作压力大。有一次,有个犯人忽然精神病发作,把窗户砸碎,用玻璃片自残。这要是出了事,可就是大事。幸亏当时不是我值班,不然我可能压力更大。那段时间里,轮到我值班,夜里也睡不好,生怕出什么事情。时间长了,还老掉头发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单身的我就有了两个固定的床伴。一开始是个女的。后来多了一个男孩。男孩还在读大学,他哥被抓进来,男孩过来看了两次。都赶上我值班。他家里挺困难的,来一次也不容易,我有点心疼,给了他两百块钱,让他别在网吧里呆一晚上,找个小旅店住。
就这么一来二去,后来有了亲密的行为。我也没排斥。可能是有好感。可我一个知道艾滋病的警察,居然得了艾滋病,别提有多蠢了。
我不知道到底是这个女的传染给我的,还是这个男孩。我和这两个人都没用安全套。我考虑的是,这两个人社会关系都挺简单的,不像混乱的人。后来发现,那个傻瓜其实是我自己。
刚感染艾滋病的时候,是我们才体检完两个月。我就觉得怎么老拉肚子。吃药也不好。幸亏当时多了一个心眼,没去单位的医院,去了私立医院。一检查,艾滋病。
我当时就懵逼了。满脑子就一件事:这个警察工作我还能做下去不?
02 每年一次的体检怎么办
我们工作是每年都要求体检的。而且体检项目就包括传染病这一项。艾滋病、性病、乙肝、丙肝,这都是必须检查的。换句话说,要是不通过这些检查,就没办法正常工作。眼看着距离下一次体检,就剩下十个月了。我必须在这十个月里找到办法,不然……我不敢设想后果。
因为工作特殊性,我不敢直接上免费药。而这最大的风险就是一旦我出了点什么意外,到了医院,肯定要检查这一项。那个时候,我就是想隐瞒,也隐瞒不住。这也是多少艾滋病毒感染者被迫承认的主要原因。
但我也控制不了意外,我能控制的只有我自己。我肯定要上药。既然免费药有可能会被发现,那我就只能选择自费药。自费药的种类很多。我也没选择走医保的自费药,而是选了印度仿制药。
我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,是因为我要先保命。只有把命保住了,才能考虑别的。其次药物选择上,我没有选随餐服用的,更不能选择临睡前服用的。我们忙起来根本就没有时间顾及这些。尤其是夏天的时候,忙起来动不动就通宵。办公室里没有空调,大家都光着膀子干活。我要是这个时候上药,被人撞见了,肯定起疑心。第三就是我要选择副作用小的,至少不能头晕。
警察的职业特色就是对什么都很敏锐的。所以,我更要小心谨慎,避免周围的人对我一些看起来不经意的举动,产生不必要的推测。
03 我似乎只剩下求人这么一条路
开始服药后,副作用并不明显。我想这就是自费药和免费药物的区别。你想想,一个警察,在上班的时候头晕、睁不开眼睛,不仅仅是影响工作,还会让领导和同事认为你身体不好——他们会让我去检查身体,还会关心我。这个时候我想保守秘密,大概也不可能了。
真的不能简单地说“我没事”。之前我有个同事得了肝炎。老觉得腹部不舒服。领导“劝”他去看看。他说没事。结果,领导第三天安排同事直接陪他去了医院——没错,这就是我们警察、或者说我们部门的作风。身体不仅仅是自己的,也是工作的。
也许我太过小心翼翼了。但我觉得在一份要求这么严格的工作的面前,保持必要的谨慎,肯定是需要的。前些天我看到一个新闻,说美国的军队允许艾滋病毒感染者参军了。可能别人看到了没什么感觉,但是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振奋。
那段日子,我和之前的床伴,无论男生还是女生,都不联系了。我比较懦弱,没有和他们说是什么原因。主要是我当时和他们接触的时候,很直白地告诉了他们我的工作性质。所以这个时候也挺被动的。我害怕他们找到我的单位。在这件事情上,我挺对不起他们的。
后来那个女生在微信上找了我几次。最后都哭了,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和她继续。弄得我心里挺难受的。我也只能对她说,家里催我结婚找对象。所以我不能和她联系了。我心里想的是,我希望她这辈子能平安幸福。
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如何保住这份工作。我开始找系统内的人脉。我这个人的性格也比较孤僻,并不是那种特别外向的,加上家庭很普通,平时也是老老实实工作的。所以也没有处下太好的关系。这个时候想借用关系调动到监狱之外的机关部门,简直就是难上加难。
主管监狱的机关部门绝对不是想去就去的,也不是工作好就能去的。我厚着脸皮,去机关部门的领导谈,也表示愿意为此努力。领导很客气。人家根本就不认识我,怎么可能对我有什么承诺。
眼看着时间就剩下不到七个月。如果我再想不出来办法,七个月后的体检,就是我的离职体检了。
04 犯人的一句话给了我启发
这天我一上班,监狱里又送来几个犯人。其中一个说是初步检测得了艾滋病,同时还感染了梅毒。这样的犯人我们都有单独的单人间。我们通常会等他上药以后,病情稳定了,再给他们和其他的犯人一起管理。
那天我看到这个男犯人非常消瘦,而且一脸愁容。我心里揪了一下。之前我对待他们的态度,都是比较漠然。偶尔看到特别年轻或者年纪特别大的,心里都会感慨一下。不知道他们这个年纪怎么还会得这样的病。但现在我感染了,每次看到他们,心里都特别不得劲儿。
这个男犯人因为还需要进行体检,所以在单人牢房里可能要住上一周。需要我们值班的时候特别关注一下。看到我往单人牢房里走,有一个犯人正从缝纫机房里出来,低声对我说,“你可要小心,听说那个犯人精神也不太好,喜欢咬人。你可别被他咬到了。他不是有那个病嘛!”
这个犯人的话让我忽然意识到,也许这是个机会。如果我被他咬到了,那么我感染艾滋病的事情就顺理成章,而不是见不得人了。但我对这位“好心”提醒我的犯人,立刻呵斥道,“不要多管闲事,干好你自己的活儿!”
结果,我走进犯人的单人间。发现他很老实,而且缩在单人床的一角。我心里不忍。犹豫了许久,实在不想把这件事推到他的身上。如果推到他的身上,可能他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好过。另一方面,我也没有什么机会能把这样的事情推到他的身上。
我最终放弃了,心想爱咋地咋地吧!
05 转机在不经意间出现
我们监狱的犯人一般都要做缝纫工作,给一些企事业单位缝制工作服之类的。这个新来的艾滋病犯人年纪大、手脚笨,第一次上机,就把自己的手指头刺穿了艾滋病人自述,血流不止。那天正好是我值班,我一看这怎么能行!急忙上去帮着止血。
止血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操作台上还有剪子之类的,要注意不能被犯人偷走,免得回到牢房发生什么不测。所以我和另外一个同事急忙跑过去,我帮着犯人止血,同事帮着收拾操作台面上的东西。
其他犯人开始闹哄哄起来。犯人们都这样,并不一定是要闹事,可能就是喜欢起哄,看我们出丑。我一边大声呵斥,一边找一块布包裹住艾滋犯人的手。不知道怎么搞的,我的手被操作台上的锥子刺破了。
等犯人送去医务室,包扎的医生看到了,对我说,你的手腕怎么破了?我一看,好长一道口子,不深,但一直在出血。我知道机会来了。我装作并不知道的样子,让医生帮我处理后,继续上班。
到了第三天,我在医务室换药的时候,装作想起来什么的样子,问医生,“这个病人是感染者,我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弄破的。我现在咋办啊?”同时表现得很害怕。医生一听也着急了,让我去找监狱长。我慌慌张张地找到领导,医生这面也开始上报。
我当然知道我们这属于职业暴露。但我知道,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。
当天快下班的时候,阻断药送到了我的手里。我表现得很紧张。领导让我在家休息几天,先不要来上班了。
06 工作保住了,可人生变了样
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那个艾滋病犯人的。据说他听说我感染艾滋病后,特别自责,哭了好久。可我却没有办法说实话。那段日子我上班的时候,看到他都心里很别扭。我甚至开始躲着他。这是我从警一来第一次这样。
我的同事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。这在我的意料之中。不要说我的同事,就算是我自己,如果别人和我说,自己每天朝夕工作的同事里,有一个人是感染者,我也会格外小心。
那些日子里,同事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饭,总会找一些借口,比如让我先去吃,或者跟我说他们把饭给我带回来。我心知肚明,但也不会特别说什么。有时候值夜班,大家都让我去休息。这是对我的照顾,但也会让我有点不舒服。
这份工作我到底是保住了。可我还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变了个样子。
首先我的工作被调整到行政岗位,不再作为一线警察。行政岗位的工作比较轻松,领导为了别的同事的顾及,还给我单独安排了一部分工作,可以不和别的同事过多接触。
其次,我原来挺外向的。现在每天吃饭、上下班都是自己。没有同事愿意和我接触过多。
第三,以前给我介绍女朋友的同事基本上都不介绍了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?我看不到自己将来的人生。
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后悔,我还是有些后悔。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,我连工作也保不住,今后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?
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想一想:如果排除各项工作的要求本身,不再歧视艾滋病,而是当作一种和高血压、糖尿病一样的慢性病来看待。而这样的想法不仅仅是感染者群体所拥有的,更是大众所拥有的,那么很多生活中的被迫改变,也就不会再存在。感染者可以做的事情也会更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