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在19世纪40年代斑疹伤寒流行、19世纪70年代产后发热暴发以及1918年至1919年的大流感期间,都有人呼吁拆掉贝尔维尤。但新市长附加了一个警告:纽约市的公立医院系统必须保留下来。‘最重要的原因是,’他说,‘我们还做不到让自己或别人相信:私立医院,即使得到政府资金的支持,会真的照顾穷人的需求。这根本不会发生,而这就是危险之所在。’”
这不但是贝尔维尤存在的意义,也是所有公立医院存在的意义。
贝尔维尤医院是美国最著名的医院之一,它创下了美国医学史的多个“第一”:美国最古老的公立医院,美国第一家拥有妇产科、急诊室和附属医学院的医院,成立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支平民救护队,开设了第一所女护士学校,促使纽约市成立全美第一个公共卫生部门。
此外,贝尔维尤医院还在多部享誉世界的经典影片中出镜,如比利·怀尔德的《失去的周末》、乔治·希顿的《34街奇缘》、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的《教父》。
《贝尔维尤:美国公立医院的死与生》记录了贝尔维尤医院的诞生和历程,它所经过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,不仅仅让贝尔维尤得以前行,也塑造了美国的公共卫生制度和服务体系。
如今在纽约,将病人“送往贝尔维尤”是一个极其寻常的选择。从受伤的警察和消防员、身家丰厚的投资家,到生病的囚犯、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艾滋病初期,乃至到访美国的他国元首和教皇,都将贝尔维尤视为首选。
但最初的贝尔维尤,远没有今日的专业和风光。1736年成立的它,最初只是一家普通的救济院。当时,新移民带来的天花、白喉、猩红热和流感等流行病,频繁袭击纽约。最终,纽约共同委员会租用了贝尔维尤作为患者隔离之地,后来又将之买下。贝尔维尤初期的医疗设施和医护力量都相当有限,许多病人只能在走廊上过夜,老鼠会在半夜爬过病人的脸。最恐怖的是,曾有婴儿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,医生则声称该婴儿早已死亡,结果才被老鼠啃食。
可以说,在美国历史上,贝尔维尤的“劣迹”绝不会比它创下的辉煌少,也因此被质疑和诋毁。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,人们提起贝尔维尤,就会想起各种危险的传染病患者、精神病人、案件受害者和罪犯、肮脏的流浪汉……纽约孩子甚至有集体记忆,但凡自己不乖,父母就会吓唬他说“再这样就把你送去贝尔维尤”。
但这也印证了一点:即使再窘迫的时候,贝尔维尤也从未拒绝病人,特别是那些因穷困而无法被营利医院收治的病人。即使那些营利医院为了自身死亡率不上升,将难以救治的病人塞给贝尔维尤,后者的医生仍然坚持救死扶伤。面对美国历史上的大事件艾滋病初期,贝尔维尤总会面临各种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,但它却完成了。正如书中所言:“贝尔维尤不仅仅是一家市立医院;它更是这座城市的生命搏动和死亡哀鸣。贝尔维尤就是这座城市中为生命而战的人民。”
贝尔维尤见证了医学发展史,放血疗法和胆汁论被现代医学取代,病菌学、流行病学和遗传学等一一诞生。美国现代病理学之父威廉·韦尔奇、结核病防治先驱赫尔曼·比格斯、脊髓灰质炎疫苗发明者阿尔伯特·萨宾和乔纳斯·索尔克、诺奖得主安德烈·库尔南和迪金森·理查兹……他们都曾在贝尔维尤任职或任教。
贝尔维尤所见证的并不仅仅是医疗本身,还有整个社会的变迁,比如女性地位问题。
书中写道:
“19世纪头十年,在美国获得医学学位的学生不到400人。1850年至1859年期间,这一数字达到17213人,与国家的突飞猛进正相匹配。现在,多数美国城市都拥有一所医学院,一些农村小镇也是如此。但并非每个人都将此视为进步。”
美国最早一批医学院,附属于哈佛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、达特茅斯学院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等著名大学,曾要求申请者受过一定程度的古典教育——至少要熟悉希腊语、拉丁语和自然哲学(物理学)。但是,新的医学院对学生的要求低得多,能支付学费和其他费用即可。通常是一些当地医生租下一栋建筑,举办一系列讲座,向学生收钱,然后颁发学位。没有专业监督,因为多数议会已经废除行医执照,理由是它剥夺了普通公民选择所爱职业的权利。
在当时:
“营利是主要驱动力。目标是将尽可能多的人装进教学楼。大学毕业生很少申请,他们更喜欢法律和神职人员等高尚专业。一旦被‘录取’,医学生就要上两个学期的课——科目随教职工的规模而变化。在一所有五位‘教授’的医学院,学生每个工作日都要坐着听完五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演讲;这一学期大约持续四个月,为了‘巩固记忆’,第二年还要逐字逐句地重复。没有实验室工作(除了基本的解剖课),也没有机会检查病人。要想毕业,只需通过一场简单的考试,交纳毕业费,有时还要写一篇论文。”
这种学习看似儿戏,但当时许多年轻人仍然会花钱入读,放弃给医生当学徒然后自行挂牌行医这条相对更快捷的老路,这是因为医学学位可以吸引富裕病人。
1861年初,莫特和团队宣告在贝尔维尤的土地上建一所新学校。很自然地,他们强调了一所医学院和一家拥有“雄厚”临床资源的医院之间的联系。在贝尔维尤,学生们可以在课堂和病房之间无缝衔接地穿梭。分娩和手术将被实时研究。
这间学校当时录取的学生全是白人和男性,反映出当时的种族和性别界限。在那几年前,哈佛大学医学院几名教师试图悄悄招收一名女性和三名黑人,这在校园内引起一场全面反抗。学生们称此举“在社交上令人厌恶”,他们成功地威胁要集体退学,“到其他地方完成我们的医学研究”。
书中写道:
“南北战争之前,仅有一名女性在美国的医学院获得学位。希望当医生的妇女经常就读于女性顺势疗法学院。到19世纪60年代,曼哈顿就有两所,但由于可供利用的资源很少,学院就鼓励学生去贝尔维尤旁听医学讲座,这些讲座向任何买票的人开放。1864年,《纽约时报》发表了一篇让熟悉医学院文化的人并不感到惊讶的报道。报道称,女性访客在贝尔维尤屡遭侮辱,她们害怕去那里。”
这篇报道引发争议:有些人指责一帮男学生“没教养”,说出的“污言秽语严重违背道德,令人不堪启齿”。但也有一些人认为,男学生的粗鄙可笑之行径,不如女学生的错误野心更具挑衅性。“医学专业,”有人说,“对她们来说高不可攀。”
一位自称“老派母亲”的写信人担心,男女同校限制了适当的教学内容,从而对男女两性都造成伤害。在男女混合的情况下,真的有可能讨论身体的私密部位和手术吗?“最能干和最著名的一位医生告诉我,在贝尔维尤讲课时,他因发现听众是女性而脸红。带着这样的感觉,他就无法真正地发挥他的主题,他的男子气概受到冒犯,他必须小心措辞,装点词句,尽可能不冒犯到女性。医学讲师难道要这样受搅扰和束缚吗?”
即使《纽约时报》也认为,某些场合不适合男女混杂,医学院是其中之一。“就我们而言,我们认为,在本市最大的医院和医学院……男女混杂不利于专心学习。”
“一直以来,对于这一代没其他地方可去的女旁听生,只有贝尔维尤愿勉强接收。1916年,安娜 · 曼宁 · 康福特医生回忆自己50年前在纽约市当医学生时,走进贝尔维尤巨大围墙内的恐惧感。‘当时有500名男学生。他们嘲笑并嘘我们。’”
于是,许多女生中途离开,即使是坚持下来的人,也仍然认为当时女生在贝尔维尤的生活难以想象。
在漫长历史中,贝尔维尤经历过黄热病、霍乱、流感、结核病、艾滋病和埃博拉等各种疫病,也饱受资金不足、安保缺失、管理混乱等问题困扰。但它始终屹立在纽约市,从未让那些取缔它的声音成真。
可以说,它的成就和它的困境,都是基于公立医院的责任感。
1918年的大流感,使得贝尔维尤的入院人数创下历史新高,每天都有大量患者死去。但在私营医院作用有限的情况下,贝尔维尤成为病人的最重要选择。在贝尔维尤,没人会被拒之门外,即使场面有些混乱。
20世纪80年代,艾滋病当时百分百的致死率和复杂罕见的症状令人畏惧。美国医学会在1986年的一份声明中称“从情感角度看,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照护艾滋病患者”,这份声明接着写道,尽管医学拥有“以同情和勇气”面对传染病的“悠久传统”,但不应强迫所有人这样做。当时,大部分艾滋病患者最终都转入贝尔维尤接受治疗,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,贝尔维尤几乎可以与艾滋病划等号。“艾滋病浪潮”让贝尔维尤的医护人员深感不安,他们承受着暴露于疾病的风险,以及来自家人和社会的压力,然而最令人挫败的还是这种疾病的恐怖。当时贝尔维尤的一位住院医师坦言:“目睹自己这一代人的死亡,意志薄弱的人是承受不了的。”
但不管怎样,贝尔维尤始终在坚持,从不考虑病人的声名和财富。它的病人来自世界各地,说着各种语言,医院里有着各种翻译员负责医生和病人的沟通。即使许多人无力支付医疗费用,贝尔维尤也从未拒绝他们。
二战后,美国人通过医保,得以享受私立医院的各种资源,公立医院甚至一度出现溃败之势。而且,承担着各种社会责任的公立医院,还必须面对经济和安全等各种层面的困境。但也正是贝尔维尤的坚持,让美国人认识到公立医院的价值。
正如书中所言:
“贝尔维尤一直在纽约人需要的时候为他们服务——它的历史与战争、骚乱、流行病和各种灾难交织在一起,这些都是这座城市喧嚣的过去。”
书名:《贝尔维尤:美国公立医院的死与生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