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事鼓励我应写点有关艾滋的文章,想想也是。 我进入此行已20多年了,经历过不少事,我想先选些事说说。我总觉得,不少事值得我们共同思考。
我的入行
艾滋病的诊治形成一个专业,成为感染病学科一个很大的子学科,是1981 年以后出现的事。而我进入这一行则更晚,只是国内同行认同我在国内是比较早的一员。我原来就是感染科大夫,最初我是师从钱惪、刘约翰等教授,当然跟随后者的机会多些。众所周知,刘教授当年在全国是屈指可数的寄生虫病名家,我随他辗转疫区现场,进行血吸虫病和华枝睾吸虫病的防治。我在寄生虫病研究的氛围中被熏陶了10余年,学会怎么掌握病原特点进行科研,正因为此,我能在文化大革命终结后,立即着手进行囊虫病的基础和临床研究,并于1983 年因首创该病的治疗方法,获卫生部科技成果二等奖。该疗法在30 年后的今天仍在应用,挽救生命数以百万计,《上海地方志》将该成果收入寄生虫病篇,成为《上海地方志》里 自民国以来值得记录的几个成果之一,彰显上海对全国的贡献。
其后乃师从戴自英教授,并成为他的主要助手之一。戴自英教授胸襟宽广,眼光远大,刚柔有度,组织有方,是我辈之榜样,这不是今日的话题。而他擅长的是临床抗生素学和细菌性感染病。在他的启发下,在国外保密的情况下,摸索出国内首套肠杆菌科细菌的快速诊断试剂盒,和国外的Micro ID 相似,该试剂盒可缩短细菌鉴定时间,有利于尽早选择合理的抗生素,提高抢救成功率,此成果获1988 年度上海巿科技成果二等奖。按一般的思维,我应该继续沿此方向走下去,多年后,也许会取得更多成绩。但此时,我有机会去美国做访问学者,要求在纽约著名的斯隆•凯瑟琳纪念医院进行艾滋病研究。该医院以肿瘤的研究和临床闻名于世,而感染专业同属于康乃尔大学医学院,据说在当年的全美排名中列第六,1980 年代末他们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就是艾滋病。
我乃面对着选择,是继续原有的研究方向,还是走向新的领域?后者需投入更多精力,努力学习病毒学理论,做好研究,配合好临床。在众人的开导下,我选择了后者,在美国教授阿姆斯特朗的指导下,完成了第一个研究,即以3种作用于艾滋病毒生活史不同环节的药物,联合攻击病毒,取得很好的结果,第一篇论文就发表在美国重要杂志上,那是1991 年,标志我正式入了行。
入行后的坎坷路
1994年,我回到国内,准备开展艾滋的临床工作。1994 年意味着距离艾滋病的发现已有13个年头了,该病的发现是以1981 年6月25日为标志的,那天美国的疾病预防控制中心(CDC)在例行的周报(MMWR)中提及一种“怪病”,病因不明,暂定名为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(英文缩写为AIDS,中文翻成艾滋病),1983年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率先发现导致艾滋病的病毒,后定名为人类免疫缺陷病毒(HIV) 。尽管10多年过去了,国内对艾滋病的处理,尚无章可循, 没有一家医院敢收治艾滋,因怕一旦收了他们,把其它病人都吓跑了,医院收入会减少,多少亿元的年增长预算会因此泡汤,当然还有其他因素。可是,上海的艾滋病人总得有人关心吧,我和上海CDC的康来仪教授一拍即合,二人合作做这件事。在今日上海地铁7 号线常熟路站处(常熟路西侧),原来那里是上海CDC 的所在地,开了个门诊部,每周1次,集中了全上海的HIV 感染者,有的是未发病,部分则已发病,后者被称为艾滋(AIDS)病人。由于社会的歧见,可以和他们说话的人不多,于是他们把门诊部当成心灵的港湾,他们会把一些隐私和困难告诉我们。
如一位因一时冲动而和非洲留学生堕入爱河的女士,此留学生把HIV传染给了她。后来,她和中国人结婚。发现感染后,为了让她的家庭得以维持,康教授和我都做了不少工作,并给予正规治疗。20 年过去了,病人目前的状况不错,家庭也和睦。一位嘉定区的病人,不知那个环节泄露了他的情况,致使他的杂货店生意一泻千里。我们除了心理安抚之外,同时设法进行治疗,并发挥CDC 的优势,及时检测病毒量,测定耐药状况,一旦出现耐药,乃适时换药。迄今病人仍很好地存活。当年在简陋门诊接受关怀的病人,于20 年后的今天,大多活得不错。但康教授和我都做得很辛苦。
千禧年成为转折年
千禧年来临之际,发展中国家防治艾滋病的局面出现了龧光。原来在2000 年到来之前,全世界各国领袖齐聚联合国,共同制订了一个向贫穷宣战的宣言,该宣言中专门有针对医疗卫生部分,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,重视控制艾滋病、结核病和疟疾等3大感染性疾病。中国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,忠实地履行自己对全世界的承诺,我和康教授面对艾滋所做出的努力,就像单枪匹马战风车一样,这种力不从心的局面终于得到改观。
首先,中央出台了HIV/AIDS的免费治疗方案,除药物免费外,配套的肝肾功能检查等检测的费用也全免,至于免疫细胞的监测和血中病毒量检测,乃依据各地方的财力而定。各省市的各级CDC 参与上述工作的管理,各地均有定点医院收治AIDS 病人。
其次,中央设置了重大科技专项,下拔的科研经费很可观。据我所知,我国除对联合国要求的艾滋病、结核病之外,同时对中国常见的乙型肝炎也同时予以重视,三者均有足量的研究费用。
随着艾滋病的免费治疗,病人的治疗有了着落,寿命延长,病毒量减少,有利于阻止传播。但是10多年来,病人数还在攀升,该病的防治任务还是任重而道远!
村民的愚昧令人心寒
“血霸”在河南省惹了祸,祸害所造成的伤痛至今未愈。大约在1995-1996 年期间,或在其前后,一大批“血霸”涌入河南省,俨然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,声称可帮助农民迅速进入小康社会。一时间,村庄坊间的墙面上充斥了醒目的标语,其中有一条是“要小康,卖血浆”,它的鼓动性最强,一场空前绝后的卖血运动悄然展开。
北京协和医院的著名教授王爱霞曾亲赴河南省调研,见到一位卖血后的村妇,惊奇地问她:“不要命啦?你怎么能一天之内卖三次血呢?”这村妇却从容而自信地回答道:“我没有亏啊,你看,我抽出多少,回来还是那么多。”问题就出在“回来还是那么多”,原来“血霸”要的是血浆,在村妇的全血被他们抽出之后,“血霸”把血浆分离出来,留着做高利润的交易,而对余下的血球,乃加入 一定量的生理盐水,再还给村妇,所以她只看到红彤彤的“血”又回来了。但她不懂,她宝贵的血浆已被换了盐水。而正是这个血球的回输,造成艾滋病的传播,因为血球的分离,血浆的提出,血球的再稀释,过程繁复,而且又是许多份血放在一起,同时进行操作的,非常容易交叉污染。只要1份血含HIV ,就会一传十,十传百,犹如星星之火得以燎原。
顺便也要提一下“血霸”之残酷,村民卖1份血的代价,仅52 元左右,这是我们城市人所不能理解的,也许他们有很重要的支出,只是我们不知道吧。更恶劣的是他们对每份血都检测肝炎病毒指标,一旦出现阳性,他们最优先要做的事是告知村民:“你这份血的质量不好,有肝炎,要扣掉5元!”显示他们是按质论价的,但血浆照用不误!他们惹的祸,除了艾滋,当然还有肝炎的传播。
“血霸”们攫取的血浆卖给生物制品所,后者将其加工制成许多产品,其中就包括血友病人所必需的8 因子。血友病是一种先天性疾病,天生就缺少8因子,凝血过程需要很多因子参与,缺一不可,不然,血液就凝不住,容易出血,血友病人必需定时补充该因子。而1995-1996 年间出厂的8 因子,所用的血浆艾滋病自述,相当部分是来自河南省,污染了HIV 的不在少数。这种血浆制成的8因子自然也带HIV,上海的血友病人无一幸免,都感染了HIV。目前60 多人在医务人员的精心治疗下,都生活得很好,当然前提是要有市政府的关怀,并投入大量财政,也就是用了许多纳税人的钱,这都是“血霸”给害的。
让笔者再写回河南农村。由于星火燎原之势,在该省造就了不少艾滋村、艾滋乡乃至艾滋县,究竟多少万人感染?这已经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在灾难面前,我们缺少的是守望相助,多的是无知和冷漠。如果村里有人因卖血而得了艾滋病,邻里们就会设法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的,大门紧闭,以保证绝不透风,为的是防止艾滋病人走过时所形成的“艾滋风”吹进屋里,感染家人。笔者不知有多少地方是这样,但愿不是全部。不过,这股风的确影响不小,因为文前曾提到,医院不愿收艾滋病人,担心其他病人会吓跑,无非就是怕“艾滋风”。
土豪的“睿智”令人作呕
某省的大牢里关着一个大土豪,据说也是从那个部门“下海”的,凭借他的丰硕的资源——关系网,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土豪。因出现诸多身体的不适,监狱医院一时无措,乃邀请我的朋友、当地著名的艾滋病专家会诊。医生向土豪询问了病情,费时良多,非常仔细,土豪突然顿悟,反问医生:“你是不是怀疑我得了艾滋病?我可以肯定地告你,这是绝对不可能的!”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医生反问,于是土豪乃振振有词地解释说:“凭我的经济实力,我确实是和大批女性上过床,但是我要告诉你,我所接触的女性,全部是处女!”土豪提高了嗓门艾滋病自述,着重强调最后两句。最后,土豪还显得有点高傲,又追问了医生:“都是处女,他们怎么会有艾滋?”。医生不文不火地回答:“让我们做些检查再说吧。”数日后,实验室检查结果出来,土豪百分之百肯定是感染了HIV,而且处于艾滋病期。土豪自以为睿智,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!真有那么多假处女?现实就是这样,怎么会这样,笔者就不往下写了,因为读者们,你懂的!
自1981 年算起,迄今已34 年,对于此病的临床、预防以及它的传播路径,全世界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。仅就传播途径而言,现在已肯定就是这3种,即性传播、血液传播和母婴传播。上段写的“血祸”,无论是血友病人还是村民感染,均属血液传播。当然,更多的是静脉吸毒共用注射器,本文无更多篇幅介绍;而土豪的感染则属于性传播,我国乃至全球,这一形式的传播均居第一位。土豪的形式属异性传播,而中国男-男同性恋的传播比例正逐年上升。30多年过去,全球从未见过日常生活接触可以传播本病,也就是没有性接触和血液交换,是无法传播此病的。更不要说“艾滋风”了,那好似在讲中世纪的故事。
专科医生提的问题不专业
国内某三级甲等医院感染科副高职称的医生问我一个问题:“现在用什么药治疗艾滋病?是不是用我们治疗乙型肝炎的药?”我一时懵了,不知怎么回答。事后我在想,她应该是属于常常进出商业性学术活动,拿车马费的专家,无论所听的演讲内容进行什么样的包装,目的还是为厂家服务,为了让该公司的药物能深入人心,至于药的来龙去脉,相信无人会告知,再加上不看书也混得过去,所以问出的问题也就不那么专业了。
原来,1981 年美国CDC 报告了艾滋病以后,世界各发达国家均鼎举国之力,投入巨资,力图克服这一现代瘟疫。1983 年法国率先弄清该病的病原是HIV,接着逐步弄清HIV 是怎样侵入人类免疫细胞的,然后在细胞內又是如何进行折腾的。1987年根据上述研究成果,发明了第一个抗HIV 的药物,其原理是,病毒DNA 的合成需要4种原料,即4种不同的核苷,科学家先选择其中之一,制成类似物,也就是假冒品,后者进入病毒后,也参与DNA的合成,终因有这么一个假冒原料在搅合,终导致DNA 的合成失败,以此来治疗艾滋。1992 年又有一个不同类型的“假冒”原料问世,药名为拉米夫定,治疗艾滋病的效果不錯,目前还在用。美国科学家尝试用此药来治疗乙型病毒性肝炎(乙肝),经多年的研究,证明有效。但要用于乙肝的治疗,必需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(FDA)的批准,但他们的审核是极为严格的,而美国肝病学会提供的资料足够严谨,FDA 终于在1998 年正式批准该药可同时用于治疗乙肝。所以1998 年是乙肝治疗史上划时代的一年,一扫以往治疗乙肝无好药物的局面。
划时代的含义并不仅是引进了一个新药,而在于引进了一个重要观念,那就是用干扰病毒DNA合成的办法在乙肝治疗中是可行的。此后美国肝炎界的学者沿此方向,合成了至少2个治疗乙肝的药物,效果很好,副作用也少。而艾滋病学界也继续为乙肝治疗做贡献,如治疗艾滋的替诺福韦和恩曲他滨等都对乙肝有效。
艾滋病在病毒学、药物学、药理学、机会感染的诊断和治疗等诸多方面,都领先于感染病专业的其他亚学科。1996 年,由于蛋白酶抑制剂的问世,导致在治疗学的变化是里程碑式的。10多年后,人们制成丙型病毒性肝炎(丙肝)的蛋白酶抑制剂,近来又加上在艾滋病治疗中已用了10余年的加强剂,据说丙肝治疗因此有望走上新台阶。我想,学科间是相互影响的,只有这样,感染病诊治的水平才会提高。
这是篇随笔,就是随意写写,不过写完了也有五味杂陈之感,总的感受是:正能量不达标,而负能量有点超标。当然,我说的是我这个领域周围的事。(作者系华山医院感染科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