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离病房乍看上去和寻常住院病房没什么两样,白色的天花板和电灯,白色的空调发出呼呼的啸声,从朝向走廊的小窗户望出去,唯有穿着白色隔离服的医务人员来回行走,提醒着每一个人,致命的病毒无处不在。
一天24小时,图森的饮食起居都被限定在不到10平米的病房里,需要的任何物品都会通过传递窗递进来,以最大限度避免和外界接触,要离开必须要走另一侧的专用通道,不过目前他还不能出去。
从图森入住起他就被告知,还需要等待。临床诊断上说他只是一个疑似病例,护士给他采血,一次血常规,一次核酸检测,其余时间都在进行抗炎治疗,他手臂上插着留置针,除了输液,口服药也不能停。
“刚开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,心情压抑,每顿饭吃一两口就再也吃不下了。”图森说,压抑的心情也让他对医生的治疗产生抗拒。
艾滋感染者
在感染新冠肺炎之前,他是一个在武汉生活的艾滋感染者。
两年前,即将大学毕业的图森正要走向工作岗位,他是医学专业背景,这意味着他可能要和疾病打一辈子的交道。但就职前的体检报告上HIV阳性的结果,彻底击碎了他的医生梦。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确诊报告,“心里其实早就翻江倒海了。”他回忆道。此前,他很少了解过什么是艾滋病,更不会想到自己怎么会和“绝症”产生联系。
在接下来的两周内,朋友的陪伴让图森从紧张不安中舒缓过来,他们去爬山,去江边散心,但问题还是要面对,他决定告诉家人。
“我觉得有些事情一个人很难扛下来,我必须得跟别人说。”图森先告诉了哥哥,后者以循序渐进的方式让图森的父母知道。“从震惊到理解,他们其实并没有联想太多,只是觉得可能你就是得了一个病。”但改变还是有的,这似乎给图森造成了某种受害者解脱。“原来他们觉得我的人生可能要一定事业有成才完美,现在他们觉得我过得健康快乐才是第一位的。”
两年后的春节假期,1月18日,图森出现了轻微的上呼吸道炎症反应——头晕和干咳。他原本打算去做一个全面的检查艾滋病感染者,但看到新闻里医院人满为患,他犹豫了,“我当时担心自己免疫力可能会受到影响。”
一天后,他改去当地社区医院就诊,医生当即给他测量了体温,37.8度,这并未达到武汉收治发热病人体温至少38度的标准。社区医院的医生按照处理常规流感的方法,给他开了包含芬必得在内的药物,“临走前医生叫我一定放心。”
他决定回家,他自己也好奇,“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困难。”比后来全国对武汉人的如临大敌,他说回家的路途出奇得顺利,“询问、检查都没有。”之后的几天里,药物似乎起了作用,图森觉得身体似乎在好转,头晕的症状消失了,但干咳还在。
立即隔离治疗
尽管其它症状缓解了,“但是干咳的问题越来越严重。”经过了一天的内心斗争,图森还是下了决心,必须去,必须得给自己寻条生路,他担心自己万一真的感染了新冠肺炎,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……24日他再次回到医院,加入就诊大军当中。
半天的时间里,图森经历了采血、拍胸部CT以及惴惴不安的等待。拿着检查结果回到最初问诊的医生那里,医生仔细观察之后,旋即给出了判断:立即隔离治疗。
尽管图森的体温始终没有超过38度,血常规也显示正常,但是在胸部CT当中可以看到明显的白影,——这是新冠肺炎临床诊断的标准之一。
医生的话让年仅24岁的图森开始构想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,“我的病情会不会因为艾滋病而恶化”,并且新冠肺炎跟艾滋不同,他担心自己可能传染给家人。图森在治疗之初就告诉医生自己是艾滋感染者的信息,“去年国庆体检CD4有600多,病毒载量小于20”。
“我觉得如实相告是出于保护医务人员的心理。”医学出身的图森也知道,住院之后患者的血液会被采集化验,不管是乙肝、艾滋病还是其它,这无论如何是隐瞒不住的。
艾滋病感染者通常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,1月24日,微博名“化妆师邹俊熙”在微博上发声,说自己只剩下8天的药,而他因为身在天门已经封路,无法前往疾控拿药。在这种情况下,邹俊熙知道自己要么吃昂贵的进口药,要么就只能原地等死。
他曾主动联系公安部门艾滋病感染者,后者联系了当地工作人员,根据邹俊熙本人1月25日的微博显示,当时非但没有解决缺药的问题,还在本人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被公开了感染者身份。随后邹俊熙声称准备自杀,这又引来更多的指责和谩骂,有攻击他隐瞒感染者身份的,也有批评当地工作人员办事粗暴的,正争执不休之际,化妆师邹俊熙的微博三天后被注销。
一个同为艾滋感染者的朋友,因为突发胆结石需要手术,又特别担心会被拒诊。为了打消朋友的顾虑,图森反复查找,终于找到了该科室工作人员的QQ,将感染的信息告诉工作人员后,图森再三确认了不会拒诊,这才办理入院。
“我觉得感染者内心需要有一个建设,你不能无视这个东西,就得想办法跟它如实地相处,你总会说出来”,他说道,“但同时大城市的医疗环境还是要友好些,能留在大城市也是一种幸运。”
艾滋对图森的生活带来不少麻烦,“因为我晚上要服药,所以很多晚上的社交活动我只能推掉,服药的时候也尽量不要让旁人看到。”但现在,图森又感染了新冠肺炎。尽管在确诊之初他就第一时间告诉了家人,但他感染新冠肺炎的事情还是在社区被泄露了出去,一时间周围人都在绘声绘色地议论,“说我去过哪里,传染了多少人,又从哪里被七八个警察抓走。”
我会很坦然地说我罹患新冠的经历
根据治疗的要求,主治医生将他服用的抗病毒药物之一的依非韦伦换成克立芝。克立芝需要每天服药两次,到了服药的时间,医生把药物装在一个托盘里,送进由走廊向病房的小窗里。医生放进去,把小窗关上,图森再从另一边打开。不只是药品,病患每天的食物和一切用到的生活物资都要通过这个小窗传递。“每次到点,医生都会提醒我按时吃药,然后眯着眼睛对我一笑。”
头几天,图森每天躺在床上刷微博,他说,“网上那段时间全是不好的消息,会让我越看越郁闷。”网上谣传说“白肺”是重症病人的标志,这加剧了图森的忧心。但由于医务工作人员实在不够,加上他的医学专业背景,主管医生让他参与了病房内的辅助工作,帮其他患者量体温、送药。就像当初确诊艾滋的时候一样,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一定程度上使图森不那么忧虑了。
到了27日,图森终于确诊了新冠肺炎。但好消息是,相比几天前拍摄的CT,他胸中的白影在缩小,从侧面也说明他的病症没有那么严重。
28日医生把他的输液治疗停了,克力芝似乎对新冠肺炎起了一定疗效,但服药和雾化治疗还在,同时理化指标的检测也没有停。“采集动脉血的时候还是很疼,只能咬咬牙挺过去。”
图森不是来得最早的,在他住隔离病房的前一日,隔壁房间就已经住进来比他年长几岁的小哥哥。“我去给他量体温的时候,就看到他一直在说感觉自己不行了,但他各种理化指标都是稳定的。”第二天,图森看到这位小哥哥的病房已经添置了心电监护仪,又过了一天,呼吸机也被搬进来了。
“我觉得人得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,这个跟坦白一样重要,这样的话你就会忘掉那些不快的事情。”
为了保证身体,图森还想办法让自己多吃,“我学着网上的样子,边吃边看剧,有意无意往自己嘴里塞东西。”
图森的午餐
治疗和观察又持续了几天,他说:“当时我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跟医生说,比如换药是他和很多专家一起得出的方案,我当时知道了,心里就很感动。我还跟济南的李辉说过换药的事,李辉跟艾滋打了很多年交道,她给数万名艾滋病患者提供咨询和心理疏导,是她让我一开始就放下了担忧。”
2月5日,经历了十多天治疗的图森核酸检测呈现阴性,他终于得以出院,虽然出院后还需自我隔离观察。出院那天,他从护士的口中听到了隔壁房小哥哥去世的消息。
曾经参与过临床抢救的图森,亲眼见过患者的离去,那种“无可奈何的痛苦”,既让他想起自己曾“作为”一个医务人员,同时又让他想到自己也是一个感染者。
“我觉得自己心态能很快调整好,家人的帮助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。”从当初确诊艾滋再到四处求职,包括这次又遇到新冠肺炎。“我自己一个人肯定消化不了,我必须得跟别人说。包括对医生也是那样。”
他曾在微博上看到过一个医生的微博,“他并不歧视感染者,他只是希望我们作为艾滋感染者也能够尊重他们的生命安全,因为这个毕竟是有传染概率的,所以说在住院的时候主动告诉他们,也是采取一些防护措施更好地保护自己。”
“我是非常支持主动告诉医生的。”他说。如果可以,能对所有人说这件事,不是就没有这件事了么?或许,对家人、朋友乃至医生的坦诚,也是图森能够顺利治愈的原因吧。
湖北解封后,大家对新冠也不那么恐惧了,图森说:“我会很坦然的告诉我身边的人我罹患新冠的经历,目前新冠对我的工作和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