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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被阳光照射到的“恐艾”群体

阅读数:            发布:2023-04-17

“最大的恐惧,便是恐惧本身。”——富兰克林·罗斯福

伊沙莉白又一次在凌晨三四点慌张醒来,她摸摸自己的淋巴,对着镜子照照舌头,又接连检查了百度到的其他艾滋病初期症状。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后,伊沙莉白松了口气,重新尝试入睡。

“皮肤性病科这个门诊真是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,去过了三家三甲,去过了慢性传染病医院,去过疾控,差不过过了快一年了,还在恐,我也很累啊。每个月都去血检,如果突然哪个月不去了又会害怕起来……”这是伊沙莉白两周前发的微博。

从第一次性行为后,伊沙莉白开始了她的“恐艾”之路。尽管明知男友不可能是艾滋病毒携带者,她还是遏制不了自己的恐惧。伊沙莉白说,“这是一种心理活动,更可以说是精神疾病”。

“恐艾源于人们对艾滋病的恐惧”

“恐艾就是恐惧自己得艾滋病。由于艾滋病是一种曾被严重污名化和恐怖化的疾病,所以当人们认为自己有可能感染HIV时,自然会感到恐惧。”成都恐艾干预中心的张医生指出,恐惧是人的本能,每个人对于艾滋病都有或多或少的恐惧。“临床研究的恐艾,则是指这种恐惧已严重影响到生活的情况。”

恐艾群体远比你想的要庞大。截至2017年12月31日,“恐艾吧”发帖量超过一千万,关注用户达到七万五千多人、并以平均一天三十余人的速度上涨,在所有与艾滋有关的贴吧中最“火”。在百度指数发布的《中国网民科普需求搜索行为报告》中,“艾滋病初期症状”蝉联2016年第2季度至2017年度第1季度“防治与健康热搜榜”第一。成都恐艾干预中心是全国首家对恐艾症提供脱恐援助的机构,官网的日均访问量达到6347人次,如果不考虑8小时的睡眠时间,平均每分钟有7个人在访问该网站。

张医生估算,全中国症状较为严重的恐艾患者至少有五六十万人。恐艾咨询志愿者“飞鸟”则认为这个数字可能上千万——“恐艾吧”的前吧主‘川北烟魔’三年前告诉他,恐艾吧每天的点击量可以达到几十万。

根据成都恐艾干预中心对预约患者的统计数据,在地域分布上,北京、上海、广州的恐艾患者最多。此外,因四川、河南、新疆、云南的艾滋病宣传较好,人们对艾滋病较为关注,这四个地区的恐艾人群也较为庞大。在性别分布上,恐艾患者的男女比例约为4:1。而在年龄分布上,20岁到30岁的年轻人是“恐艾”的主流人群。

“飞鸟”认为,恐艾说到底是精神疾病,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刚刚走上社会,在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下,相对容易产生精神问题。而“恐艾”,则作为其中一部分人精神焦虑的载体存在。

张医生和“飞鸟”推测,“恐艾”群体如此庞大与我国早期对艾滋病的“恐吓性宣传”方式存在一定的联系。这种方式虽然提醒了人们注意规避感染风险,但也加深了人们潜意识里对“患艾”的恐惧。

在大多数人的眼中,艾滋病是一种“不可治愈”的烈性传染病。“患艾”就意味着死神的脚步日渐临近。而艾滋的早期症状包括发烧、头疼、乏力、呕吐、腹泻和淋巴结肿大,与感冒的症状极为相似。恐友在感冒发烧时如果上网检索病症,出于对艾滋病的恐惧,极易对号入座,误认为自己患了艾滋。

张医生接触过的恐艾患者,大多是大学生和白领族,学历普遍较高。“他们懂得如何在网上搜集信息,但搜集的结果反而偏离了正常的轨道。”

未被阳光照射到的“恐艾”群体

注:通过对在恐艾吧抓取的12379条帖子(共140多万文本)的分析,我们发现恐友们常常担忧自身的上述症状是感染艾滋病毒的表现。

“伤口沾了蚊子血,我会得艾滋吗?”

“手贱拍死了一只蚊子,血沾到手上了,用酒精棉片擦,但是拿棉片的指头被划了个小口子,不知道在擦的过程中有没有沾到血,后悔不该打蚊子,后悔,应该拿卫生纸擦,哎,恐艾何时是个头……”

“女的月经刚过一天,护垫上有淡淡的褐色血迹,这时候带套算不算高危?”

“吧友,帮忙看下我的,和女友一直无套性交,前两天看百度莫名其妙的恐上了,感觉自己也是个老实人,从来没有任何症状,关注这个吧很久了。我能脱了吗?”

……

这种咨询帖在恐艾吧中占据了很大的比例。在我们分析的12379条帖子中,咨询帖的数量达到7089条,占比57.2%。剩下的帖子则大多是在忏悔和分享自身经历。

很多吧友们口中的“高危行为”,其实并不危险。艾滋病病毒只通过性接触、血液和母婴传播。日常生活中,我们一般接触不到含有艾滋病毒的体液,如血液、精液、阴道宫颈分泌液等。而唾液、汗液、尿液、粪便在日常生活中不传染HIV病毒,因此艾滋病毒不会通过空气、喝水、触摸等传播,更遑论蚊虫叮咬。

“飞鸟”告诉我们,高危性行为的准确定义是“与艾滋病毒携带者发生可能感染的性行为”。首先,必须与艾滋病毒携带者发生接触。其次,戴套性行为和口内性交都不属“可能感染的行为”之列。恐艾患者中,很少有人发生过真正的高危性行为。

在张医生接触过的恐艾患者中,很多人担心因在外修眉修甲、与他人共用美容产品、与身上有伤口的陌生人接触而感染艾滋。张医生说,这些人其实并没有发生高危行为,但由于不够了解艾滋病传播途径等知识,在上网检索时,看到一些危言耸听的说法,很容易就信以为真。

未被阳光照射到的“恐艾”群体

注:以上为恐友们在帖子中描述的自己所做过的高危行为,正是这些他们所认为的“高危”行为,促使着他们陷入“自己可能得了艾滋病”的恐惧中。

“更像是一种心理疾病”

恐艾人群分为很多种,“有些是真的做了高危行为,有些是疑心病重”。伊沙莉白认为自己是“疑病型恐艾患者”,明明没有进行高危行为,但却止不住的害怕。晚上睡不好觉,吃饭吃三口就吐,每个月都要去做检查……“更像是一种心理疾病。”

严重的“疑心病”已经称得上是草木皆兵。伊沙莉白在知乎上结识的一位恐友,没与别人发生性接触,也没做过任何高危行为,“就是觉得自己得艾滋,讲不听的。”在外面桌子上碰到了一张带血的纸巾、手上又好像有伤口,就能让他濒临崩溃。

今年“脱恐”的刘韬已经恐了十年。07年一次感冒时,他上网查“发烧咳嗽”这些症状,不料查出来了“艾滋病”。在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,他甚至跟恐友们约定“如果感染了就集体自杀”。浑浑噩噩过了三个月后,刘韬去检测艾滋病,很幸运,他没事。但后来,他看到一则“患艾”小孩被社会歧视的新闻,“一下子又恐了”,“觉得万一当时查不出来,传给小朋友该怎么办,越想越觉得可怕,全身冒冷汗,心里不是滋味……”

未被阳光照射到的“恐艾”群体

“脱恐”,是一场艰难的战争。

在怀疑自己可能患艾滋病之后,很多恐友都会选择去医院或疾控中心检测。但是,从感染艾滋病到能够检测出艾滋病,一般需要4至6周,少数为3个月,极个别为6个月。这意味着恐友至少需要煎熬1个月。

未被阳光照射到的“恐艾”群体

注:通过对帖子的分析,我们发现,在恐艾后,恐友们往往主要通过以上五种方式以试图摆脱恐惧的心理。其中,“向医生求助”为恐友们寻求脱恐的主要方式。

对于一些恐友,检测报告就能让他们摆脱担惊受怕的状态。但对于最为常见的“疑病型艾滋病恐惧症”患者来说,检查结果并不能让他们信服,恐艾已经成为心理顽疾。

一次刻骨铭心的恐惧给刘韬留下了心理阴影,在第一次恐艾后,他渐渐开始逃避外界,不敢抽别人的烟,不敢和陌生人一起吃饭。到2015年末,刘韬已经不敢走出家门,“觉得自己一旦出家门就会被艾滋病毒盯上”。他每日每夜地哭,一度出现自杀冲动,甚至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。

像其他的心理疾病一样,“复恐”在恐艾人群中极为高发。对伊沙莉白来说,检测结果只能让她安心一小段时间,和男友分手、心情不好、缺乏安全感……都能点燃一场可怕的复恐。

对于刘韬和伊沙莉白这样的患者,心理干预是必要的。普通的心理医生不能说服他们,只有懂恐艾的医生才能让他们感到信任。“飞鸟”说,对恐艾的治疗正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之中,“懂艾的医生不见得懂心理,懂心理的医生不见得懂艾”。另外,因为帮助恐友脱恐的工作比较繁重,平时的负向暗示也较多,“所以很多医生、心理咨询师不太想做这一工作”。目前,中国只有一家专门的恐艾心理干预机构——成都市恐艾干预中心。该机构于2009年组建,2017年11月获批全国首个性病艾滋病恐惧症患者干预研究项目。张医生说,“国家对恐艾不是不重视,而是没有出台相关政策进行支持。以前大家都跑到VTC(艾滋病自愿检测咨询门诊),但它主要是简单讲解HIV,并不会涉及恐艾方面的心理关怀。”

未被阳光照射到的“恐艾”群体

注:以“恐艾”为关键词,我们通过百度搜索引擎一共抓取到了325条新闻,删除其中转载新闻及博客内容,最终清洗筛选至284条原创新闻,并按照不同年份进行分类、整理以及分析。

2001年,媒体第一次报道“恐艾”。此后艾滋病治愈,媒体对“恐艾”的报道一直维持在较低的数量水平上。2011年,香港媒体称“阴性艾滋病”作为一种神秘病毒正于内地蔓延,引起部分网友恐慌。随后,卫生部进行辟谣,指出“阴性艾滋病”实为恐艾症状。这一年,舆论对“恐艾”的关注达到了最高峰。遗憾的是,这次谣言事件并没能让“恐艾”像“抑郁症”等心理疾病那样得到更多的社会关注:今年,我国大陆各媒体有关“恐艾”的报道,加起来只有十篇。

北京青年报的记者郑林曾在2016年艾滋病日的系列报道中报道过恐艾人群。他坦言,每年媒体对艾滋病主题的报道,一般只集中在艾滋病日的几天,在这段时间媒体的关注也大多放在艾滋病毒携带者的身上。此外,要不是在查找艾滋病资料时机缘巧合,他根本不知道这个群体,自然也就不会想到对其进行报道。

恐艾,是需要各方努力、共同解决的难题。“飞鸟”说,“缺乏宣传、缺乏疏导、缺乏专业的医生、国内性教育的缺失和精神卫生的不健康状态”,都是战胜恐艾之路上,我们要一个个突破的难关。

对于数十万的恐友来说,“脱恐”是一场艰难的战争。张医生建议,“脱恐首先要切断网络信息来源,这是关键,但是很多人难以做到;其次,恐友需要找到一个正确、可固定的参考源,最好实地找到一个自己可以信任的医生;再次,恐友需要正确认识到恐艾更多的是一个心理问题,而不是生理问题。”

“飞鸟”则指出,“脱恐其实是一个学习正确知识来说服自己的过程”。他接触过的病人中,最典型的便是盲目相信百度结果、“给自己套症状”的病人。因此,掌握恐艾知识的正确性尤为重要。

伊沙莉白前不久成功“脱恐”。对她而言,是身边朋友的陪伴帮助她结束了那段黑暗的日子。朋友们嘴上骂她杞人忧天,却依然疼她,给她买好吃的、带她玩好玩的……对于那时执拗地认为自己患了艾滋的伊沙莉白,每一顿饭都是“最后的晚餐”。身边人的陪伴给了她面对“绝症”的勇气,引领她一步步走出迷障。

伊沙莉白是幸运的。除了她,仍有数万名不幸的恐友,在面对深海般的恐惧时束手无策。他们焦虑、愧疚、不安、抑郁、逃避,他们患上了一种非典型的心理疾病,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治病。他们拥有健康的身体,本该在阳光下正常的生活艾滋病治愈,但精疲力竭,费尽力气,却依然逃不开担忧自己罹患绝症的阴霾。

策划&制作:栾心怡、位梦、蔡鸿坚

分词统计:辛成龙

指导老师:方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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