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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位强制隔离戒毒人员自述:孤独和欲望害了我,心瘾比毒瘾更毒

阅读数:            发布:2024-04-26

山东济南郊外,强制隔离戒毒所,门岗森严。

门内,或因好奇或因欲望而打开“潘多拉魔盒”的人们,早在打开盒子的那一刹便偏离了人生的轨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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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东省戒毒检测治疗所,是山东4所强制隔离戒毒所之一。

一年前,他们被送进这里,着统一的青灰色衣服,留相同的寸头,剥离社会身份,成为强制隔离戒毒人员。那些隐蔽的不被外界知晓的秘密,也被大铁门禁闭在高墙内。

今年6月,国家禁毒办发布的《2018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》显示,截至2018年底,全国有吸毒人员240.4万人,新型毒品不断出现,具有极强伪装性、迷惑性和时尚性。

一次成瘾,后悔终生。在山东,吸食新型毒品者几乎占据吸毒人员总数的95%,戒毒人员用“心瘾”来形容自己对这种不同于海洛因等传统毒品带来的生理依赖。

在强制隔离戒毒所,无数人极力想摆脱毒品,有的人成功,有的人一次次陷入复吸的泥沼。无一例外,他们余生都将面临与心瘾的持续较量。

以下是他们的自述。

大学生模特因伴侣染毒瘾

因男朋友的一次分享,大学生模特谢晓峰(化名)染上了冰毒。亲密关系中,因为另一半染上毒品的案例并不少见。

在洒满阳光的戒毒所阅读室里,我们见到了年仅25岁的谢晓峰。他有着比一般人更为高挺的鼻梁,那是此前吸食毒品鼻子出现问题后修补留下的痕迹。

谢晓峰:我在单亲家庭长大,小学6年级我妈送我来北京念书,就想给我最好的。在北京生活成本挺高,我妈也不容易,所以我高中没念就直升上了个大学。

为了给家里挣更多钱,我大学本来学舞蹈的,转做了平面模特,就想着如何在最短时间最快挣钱。

当模特来钱快,但工作强度大,最长的时候从夜里两点拍到第二天下午两点,经常夜里不能睡,挺累的。拍完呆在家补觉、看看时尚杂志,一开始对毒品没什么概念,觉得离我挺远。

圈里拍片前要见摄影师,他们喜欢那种高颧骨、凹陷的脸,模特们都会提前一个月减肥,我知道了有些人会吸毒减肥,吸完不想吃饭很快就能减下来,还有一些朋友拍片夜里两三点根本不累,也是靠“溜冰”(吸食冰毒)。

我没什么朋友,大家拍完片子就散,我不知道他们谁是谁,说实话,很孤独。入行不久,我谈了个对象,知道他“溜冰”,一次他就拿那东西给我,我有点迟疑,后来问一朋友,他说这是个让人快乐的好东西。我想他也不会害我,跟对象相处久了就碰了,后来觉得还是因为孤独,压力大。

当时一克大概400块,我收入挺高,“溜冰”对我来说没什么负担,吸完极度亢奋不想吃饭睡觉、瘦得更快,但吸多了鼻子有些变形,只能又去整了一次鼻子。

溜嗨了圈里一起玩,根本想不起用什么保护措施,没想到后来染上艾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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强制隔离戒毒者接受媒体采访。

我妈很早就知道我得病了,她比我预想的要平静,打电话说这病能不能换血,我们俩换换。我觉得我妈心理真挺强大的,一直说我还小,也吃了很多苦,其实我妈就是不断给我找台阶下,不给我那么大压力艾滋病自述,自己扛着。

后来我被公安机关抓获,责令接受强制隔离戒毒,现在每天服用抗艾药物,抑制体内病毒量,说是最终能阻隔病毒传播。我妈什么都不担心,就担心我身体,但她也应该不太开心吧。

在北京上了7年学,我妈都会去看我,但这次我妈没来,她跟我说不要怪妈妈。

模特这行挣钱就这么几年,没有三十多岁的模特,两年强制隔离戒毒期对我来说,代价太大了,出去后希望回去跳舞或当模特经纪吧,毒肯定是不碰了,也绝不会跟以前的朋友再打交道了。

现实版“绝命毒师”为吸毒而制毒

心瘾是比毒瘾更难戒断的东西。为了满足心理依赖和神经刺激,康乐(化名)曾驱车几百公里去郊外买毒品,试了几次觉得毒品不纯,甚至想在家制毒。

康乐是一名中医,出生于医药世家,本来生活得顺风顺水,一次出差偶染冰毒,自信能掌控毒品,却最终被欲望的网牢牢束缚、坠落。

康乐:我是学中医的,多少对毒品有了解,但总觉得毒品成瘾离我很远,一直错误地认为就算吸了毒也不会耽误工作和生活。2014年出差,在KTV玩儿,朋友就说来点,我不知道那是冰毒,以为是水烟,碰了一次。

回来后,有段时间为了搞清楚这是什么东西,就开始上网检索论文,查着查着发现自己惦记上这东西了。

买一次(毒品)特别特别麻烦,我得开车好几百公里,一次性买四五千块钱的量,也被他们忽悠过,回来一试纯度不够,当时生气想着自己做吧,但最终没成。

吸了毒我一般不敢在单位多说话,害怕被人知道,也基本不接诊,能下周治疗就让病人下周再来,方子一般也不改,上次怎么开这次照旧,也不耽误。

我和老婆是闪婚,婚后她说没想到我是这种人,2015年我俩分居了,后来就离了。

其实我大学就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。“溜冰”就进圈子了,玩儿的时候就叫个money boy。2015年单位体检,同事发现我染上艾滋了,跑来告诉我,我虽然觉得之前它离我很遥远,但又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。当时挺慌、特别失落,赶紧想着保存标本,想着怎么办。

现在想来,我要是为自己负责,不进这个圈子就没这个病,家人也开心。

刑警妻子也管不住我吸毒

据山东省戒毒管理监测治疗所副所长孙玉梅介绍,约一半的吸毒人员是在不知情、被诱惑的情况下被动吸毒,大多数人缺乏对毒品危害的认识。

与康乐不同,张建军(化名)第一次面对冰毒,明知其害却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打开了魔盒。而在张建军打交道的企业圈子里,毒品是社交必不可少的部分,是维系甚至攀附关系的重要筹码。

张建军:我很早就去当兵了,2012年复员后被家里安排了工作,给单位领导开车。工作挺稳定,但时间长了,认识朋友多了,就有些人来攀关系,想走后门什么的,企业老板靠这个搞关系的很多。一次有个体户请我吃饭,酒后在KTV就把东西拿出来了,我知道那是毒品,但当时酒精上头,就想试试,第一次用头晕恶心想吐。

碰了一次后有三个月没吸,但挺奇怪的,后来就莫名其妙又想起来,知道上瘾了,我又主动找了朋友一次,感觉刺激,吸食后最兴奋的时候能七天七夜不睡觉,吸了没事干就到网上赌博,可能有98%吸毒的人都赌博,没日没夜的赌,又陷进赌里去了。

我有个“溜冰”的壶放家里,一次没注意被女朋友发现了,我搪塞过去了,单位领导有时候看我状态不对,我也找借口糊弄。

婚后为了要孩子,强制戒了一段时间,浑身难受,之前吸毒不吃饭暴瘦,戒断后能吃能睡,一度从120多斤长到160多斤。

我老婆是刑警,怀孕的时候我没怎么照顾,就想着毒了,基本不怎么着家,吸了毒没法看孩子,我俩吵过打过,她也提过离婚,管不住。家里有个刑警,我还总觉得他们不会抓我。

2018年因为吸毒被抓了三次,第二次拘留了11天,单位知道了,我要面子,辞职了。当时在拘留所想过要戒毒的,结果出来第一天就又吸上了。第三次被抓就送进来了,抓我那人的办公室和我老婆的办公室门对门,我老婆都不敢看他。

吸毒6年,我进来的时候孩子才两岁,老婆跟孩子说爸爸出去学习了。我现在一年没碰,想彻底戒毒,但怎么说,现在是没了诱惑,不联系(毒友)就不吸,但出了这个门才是戒毒的开始吧?

曾读警官学院的女大学生“二进宫”

走出戒毒所才是戒毒的开始,这是不少强制隔离戒毒人员频频提及的话。

在戒毒所这个无毒的环境里可以切断和毒品的联系,一旦走出去,与社会长期脱节难以融入新环境,他们找到新工作也可能难以结识新朋友。长久的孤独和舆论的歧视,往往使得他们重新联系上毒友,寻求毒品的慰藉。

刘雨晴(化名)就是其中之一。从山东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离开7个月后,她再次因为吸毒被送了进来。

刘雨晴:我本来读的是警官学院,成绩挺好,还是班干部,毕业后本来能考个公务员找个安稳的工作,但后来因为家里的一些事儿没毕业。我爸做生意的,我也想创业就去开了个服装店,当时一条街一起进货开店的女孩多,下了班常聚在一起。

开店很辛苦又累,她们却一点都不疲倦,一个个又瘦又漂亮。2013年艾滋病自述,有天我去朋友家玩儿,她进门就瘫在沙发上拿了个奶瓶一样的东西,一个很漂亮的壶,里面放着晶体,像水烟一样点着抽。她说这个东西不累还减肥,她已经玩儿很久了,问我要不要试试。我当时没多想,以前认识的毒品都是海洛因那样的,不知道这是毒,以为是什么药之类的,就玩儿了一次。

心里对这东西没有任何警惕,圈里还觉得挺时尚的,最开始都是朋友请我吸,我挺不好意思的,觉得朋友对我挺好,后来觉得这个“好”实际是把我拖下水了。

一开始几个月才吸一次,后来变成一个星期几次,一天几次,不吸就打不起精神。后来一天要用至少两克,毒品的价钱也从三四百一克上涨至八百到一千,收入都拿去吸毒了,干活越来越力不从心。

2016年,我第一次被送进强制隔离戒毒所,当时下决心要戒毒,戒毒期间我表现挺好,还经常被表扬。2018年3月离开戒毒所,没想到不到7个月再次进来了,警官都挺惊讶也挺失望的,我感觉挺对不起他们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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戒毒所的图书室。

其实刚出去3个月我就复吸了,主要还是他们(毒友)不停找你,朋友圈还是之前的朋友圈。去年11月得知我又被送来了,我爸特别接受不了,一路把我送过来,说一定要把毒好好戒了。我爸还是心疼,他本来想我当文秘,可以先去律师事务所锻炼,结果……

我“二进宫”后,参与戒毒所里推广的运动戒毒,在戒毒警察的帮助下参与健身,考了张健身教练证。

我想自己不会再复吸了。上次出去没有朋友也没有选择,只得回到原来的生活圈,这次想着去当个健身教练,彻底切断和他们的联系。

戒毒后屡遭诱惑,前记者坚决说不

和刘雨晴一样,无数强制隔离戒毒人员走出戒毒所的门,等待他们的是即将获得的自由和未知的命运。有人再次掉进泥沼,有人迎来新生,他们将要共同面临的棘手问题是如何在余生里和心瘾较量。

杨鑫(化名)曾是电视台记者,自2017年走出强制隔离戒毒所,已有两年没碰过毒品,面对戒毒后的诱惑,她说要有极强的自律才能避免再次被毒品俘虏。

杨鑫:年轻时交往了一个“富二代”男友就碰了毒,最初我特反感,他第一次拿出来,我给他从车里丢出去了。但身边有个吸毒的,架不住软磨硬泡。

2015年被公安机关责令强制隔离戒毒,2017年出去开始不是很适应,家里安排到一个小公司做财务,跟以前的生活圈完全脱节,我什么都不懂,白天上班晚上就补课。出去后遇到好几次毒品的诱惑,吸过毒的人再碰到毒品,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。

不做财务后,我找了个相亲机构的工作,组织线下活动,今年2月14日组织单身男女去音乐餐厅吃饭,结束后饭店老板出来谢客,拿了根电子烟让我抽,直言不讳说是大麻,我当时说“不用,谢谢!”他又递,我很严肃地说,我不碰这个东西。

真是一点都不能碰了,不能因为不是冰毒就试一下,都是违禁品,碰了甩不掉,我特别珍惜出来之后的自由生活。

第二次再遇毒,是今年夏天跟几个朋友去酒吧,酒吧经理上了一种啤酒,黄黑螺旋纹相间,没有牌子和标签,经理说喝这个吧,提神。我一听“提神”两个字就拒绝了,这酒我真不能喝,后来喝了点啤酒回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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戒毒所心理诊疗室的测量量表。心瘾比毒瘾难戒。

出来后不复吸,很大程度上还是跟社交圈和工作环境有关系,接触娱乐场所KTV、酒吧等,这是毒品的重灾区。

也有没有抵挡住诱惑的,跟我同期从戒毒所出来的一个朋友,我们关系很好,这个姐姐家里很有钱,她出来后见了我一次,问我还画画吗?因为我在戒毒所兴趣小组里经常画画,我说偶尔画,还跟她说,姐姐我们一起开画室,要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。

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没联系我,今年6月我已经打算辞职要开画室了,她来看我画画,我见她瘦了问她怎么了,她说就是不吃饭减肥,现在回想我也是心大。

我们出来后都要不定期去社区尿检,饭后她让我剪一缕头发给她送检,我也没多想,我俩还说好第二天坐地铁去给社区画画,结果第二天早上给她打电话关机,后来知道又出事了。

我已两年没碰毒了,现在开了个画室,接触的都是孩子、白领和公务员,不像以前接触的都是企业、剧组,环境相对单纯一些,戒毒所的警察也一直跟我有联系,我有时还回戒毒所帮帮忙,想想他们,定力也更强一些,要是又回去了可真打脸。

过段时间我准备结婚了,新男友对我很好,父母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离婚了,我不是一个幸福的小孩,我想以后有了孩子,一定要给他很多很多的爱。

采写/摄影:南都记者蒋小天 发自济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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