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
星期三
越是独创的发现,事后看起来就越是平淡无奇。
——阿瑟·库斯勒《创造的行为》
艾滋病是否能被治愈?人们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证实这一点。随着医学的发展,“柏林病人”蒂莫西·布朗的康复经历,让人们在攻克艾滋病的道路上看到了一缕曙光。布朗生于1966年,1995年在柏林生活时被确诊为HIV携带者,2007年他又患上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。在经历化疗、脑部活检、消融治疗和骨髓移植后,2008年,布朗起死回生。当他的医生、朋友,还有家人,每个人都觉得他会死的时候,他却开始康复了。
尽管艾滋病一直被人们认为是一种不治之症,令人闻风丧胆,但今日已转变为可控制的慢性病。今天是第34个“世界艾滋病日”,借此致敬那些在抗击艾滋病的过程中,锲而不舍的人,受到尊敬的人,与带来希望的人。
“柏林病人”
在布朗的HIV被治愈之后,他的旅程并没有停止。他已经不是1995年刚进入柏林夏里特医学院附属医院时的他。布朗走路有些跛,说话慢而轻柔。他有时会感到困倦,这是一种副作用,随着岁月会日渐好转。
2011年,布朗搬到旧金山。在德国待了10年之后,布朗对于回到故乡感到兴奋,但在美国的情形并不像在欧洲那样简单。在德国,布朗有政府资助,供给他食宿与医疗照护。这很重要,因为以布朗的状况来说,他无法工作,却仍然需要诸多医疗照护。
许多人认为,因为布朗是柏林病人——被广泛宣传为第一位HIV被治愈的人,他日子一定过得还不错。这完完全全与事实相悖。布朗住在唐人街外一间年久失修的政府公寓内。他的邻里、他的公寓都不安全。这里的居民经常有暴力和药物滥用的问题。他的公寓只是一个狭小的房间,空间仅能容纳一张双人床和一个电磁炉。没拆的包裹沿着墙根排列,没有空间让布朗放置他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。各种害虫难以控制,他的被褥上满是床虱。他有个很小的附加卫浴间,走廊末端有一间较大的公用厨房,那里恶心到难以言喻,更不用说在那里煮饭了。
布朗最近与马库斯谈话,他是18年前叫布朗做HIV检测的男人。当布朗分享他的故事、他怎么治愈HIV,他能够感觉到马库斯的退缩。“但谁在乎治愈HIV呢?”马库斯问道。马库斯已经服用抗病毒药物超过10年,他无法想象那些用药有困难,或者无法取得药物的数百万HIV携带者。他对布朗说:“你在浪费时间。”布朗被这些话伤到了,他希望借由分享他的艰苦经历,唤起长期等待着HIV被治愈的人的热情。而一位朋友却告诉他治愈不重要,这件事伤了他。
布朗对于他的时间很大方,他在美国和欧洲的研讨会上演讲,通常都没有酬劳。观众几乎想不到,这位站在眼前的男人快要负担不起日常生活。布朗对于捐出他的血液和组织也很慷慨,他定期提供这些样本给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史蒂夫·迪克斯的实验室。科学家定期检测他的血液和直肠活检样本,借着高敏感PCR寻找病毒踪迹。有鉴于布朗具有微量会利用CXCR4的病毒,研究人员相信他体内的病毒会快速回升。那是因为布朗接受的捐赠者细胞天生能抵抗会利用CCR5的病毒,而非会利用CXCR4的病毒。研究人员从一开始便警告许特尔这可能会发生,因为利用CXCR4的病毒通常会在感染后期冒出,然后导致疾病迅速恶化。布朗肠道内出现会利用CXCR4的病毒,是病毒会生长的确切征兆,表示布朗必须重新开始使用抗病毒药物。
令人惊讶的是,这种状况并未发生,而且没人知道为什么。研究人员假设,可能是因为CXCR4病毒若要生长,需要CCR5病毒对免疫系统进行修改或弱化。只是,对于只被感染了CXCR4而非CCR5的罕见案例,这种说法解释不通。有些人提出假设,认为可能是Delta32突变也赋予了抵抗CXCR4病毒的能力治愈艾滋病,以我们尚未理解的方式改变趋化因子的流通。也许最合理的解答是,我们能够控制某种程度的病毒量。虽然想量化临界点在哪里并不容易,但我们可以与某个定量的病毒共存,不会发生有害的情形。这和哈恩的经历密切相关:他的静止T细胞和淋巴里也有微量可检测到的病毒。虽然如此治愈艾滋病,他已经15年没有接受药物治疗了。那位被宣告功能性治愈,T细胞内仍残存些微HIV的幼儿也是一样。再次强调,这才是真正的重点:我们可能无法根除患者体内所有的病毒足迹,但我们也不需要这么做。我们只是需要正确的工具,不论是被布朗启发的基因疗法,或者灵感来自哈恩的及早抗病毒和消灭疗法,将病毒降低至我们能够应付的程度。
史蒂夫·尤克尔是史蒂夫·迪克斯的同事,在布朗的案例上他们密切合作。他在2012年于西班牙锡切斯举行的关于HIV的小型工作坊上,提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论点。尤克尔刚刚才宣布了一些不寻常的研究结果。他将布朗的样本发送给了全国各地的合作者,以检测HIV。他们使用了高敏感PCR来检测HIV的RNA,并检测到一个低信号。他提出警示,说这些结果并不一致,而且由于化验的方法,也并不可靠。事实上,他在工作坊上补充,这些结果很有可能被污染了。PCR是利用DNA的天然结合力以及聚合酶的力量,来制造某特定基因或靶点的无限复本。即使PCR可能非常可靠,但它在单一样本上复制越多次,它就变得越不可信。这是因为,在多次复制反应之后,就越来越少使用到原始样本。
布朗为了将样本交给科学家,经历了无数的手续和活检。这些样本来自他的血液、直肠、回肠和淋巴结。他甚至接受过腰椎穿刺,好取得他的脑脊髓液。每个过程能获得的细胞数很少,所以从这些细胞中复制增殖的RNA,需要被异常高倍地扩增。PCR循环做得越多,发生误判的可能就越大。在一次与《科学》的访谈中,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一位HIV研究人员道格拉斯·里奇曼,以这样的方式解释这件事:“如果你做了足够多的PCR循环,那连白开水中都能检测到粉红大象的信号。”
分析中也出现了其他问题。当不同的合作者定序出他们用PCR复制的病毒序列时,结果与布朗当初感染的原始病毒不符,但是合作者之间得出的结果也不一样,这是受到污染的征兆。很明显,这些检测必须重做,因为它们带来的不是解答,而是更多疑问。尤克尔决定分享从布朗样本中获得的初步结果,作为与团队讨论HIV病毒窝的方法。或许他很天真,没有预料到这一小群科学家会被数据误导。情况为什么会如此严重?任何一个显示柏林病人可能没有真正痊愈的征兆,一定会掳获所有头条。虽然,对已经熟悉此案的人而言,布朗体内可能还隐藏着病毒这事情根本不是新闻,毕竟,在原本刊登在《新英格兰医学期刊》的论文里,许特尔就探讨了躲藏在他肠道内会利用CXCR4的病毒的踪迹。基本上这不算是新闻了。
2012年6月11日,一位曾参与西班牙大会的法国HIV研究人员发表了一篇新闻稿,标题是《号称HIV治愈的柏林病人,体内仍可检测到HIV》。相较之下,尤克尔在该会议上的讲座标题是这样的:《潜在治愈干预措施,探查HIV持久性的固有挑战》。新闻稿完全没有提及,尤克尔在报告这些出了恶名的数据时,所提出的任何警告,也没有谈到该研究非常可能已经受到污染。相反,新闻稿把尤克尔的研究结果,写成是对许特尔的治愈数据的“质疑”。尤克尔和迪克斯看到他们的数据如何在媒体上被扭曲之后,都感到相当不安。在一次接受《科学》的访问时,尤克尔企图澄清争议,他说道:“报告的重点是,我们要如何提出这些问题:如何定义‘治愈’?另外,在检测到这样的病毒量下,我们又怎么知道信号是真的?”
新闻稿说:“这些数据也提出了患者曾再度被感染的可能性。”而布朗以及其他读者的感觉则是,这个暗示在影射布朗的性生活,因为布朗可能再度感染的唯一合理途径,就是进行不安全的性行为。这些关乎个人隐私的评论,透露了存在于科学家和研究对象之间的隐性嫌隙。因为我们的研究总是让研究人员和研究对象之间保持距离,我们丧失了同理心。对布朗来说,这件事让他受尽屈辱,他看着大众媒体讨论他的性生活、质疑他的治愈。许多HIV携带者也深受其害。现在,大家困扰的是这些研究结果的意义是什么,以及柏林病人是否真的被治愈。对之前失望过无数次的HIV携带者来说,这种新闻只是把他们的期望消磨殆尽。另外,这种新闻也动摇了大众对科学的信任。这件事之后,新数据已经显示这些初步结果有误。事实上,检测重复进行时,没有一间实验室检测得到病毒。尤克尔说,布朗的治疗超越了沃克的HIV控制者:“即使是文献里描述的最卓越、最‘非凡’的控制者,也具有更多曾持续感染的证据。”布朗一般被说成是获得了功能性治愈,也就是说,他体内有可检测到的病毒,尤克尔甚至还更进一步说,布朗“也许已经达到根除性治愈”,亦即完全没有残存的病毒。
这并不是指科学家不该对他们在大会上听到的结果提出疑问,或者他们不该公开谈论新研究会带来什么。对研究人员而言,这么做非常重要,因为这样做能让研究领域更加壮大。然而,我们探讨研究时,必须将“人性”这个因素纳入其中。布朗不仅仅是柏林病人,以他对研究的付出,他配得上身为人应得的尊敬。
(本文节选自《柏林病人:艾滋病医疗史的转折》,[美]娜塔莉亚·霍尔特(Nathalia Holt) 著,王年恺 王羿婷 杨雨樵 译。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,侵删。)
书籍详情
柏林病人:
艾滋病医疗史的转折
[美]娜塔莉亚·霍尔特(Nathalia Holt) 著
王年恺 王羿婷 杨雨樵 译
2021年9月/79.00元
ISBN 978-7-5201-8399-4
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艾滋病,今日已转变为可控制的慢性病,是什么让艾滋病医疗发生重大转折?艾滋病医疗又如何影响整个医疗发展的方向与未来?作者霍尔特身为HIV研究人员,曾在实验过程中差点感染HIV,在经历可能感染的恐惧与服药的折磨后,决心将艾滋治疗发展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世。她亲自探访两位柏林病人及他们的医生,将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,而这两位柏林病人治愈艾滋病的特殊经历,也成为艾滋病医疗史上的两大转折,更使医学发展走入全新阶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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★ 何大一、安东尼·福奇、保拉·坎农、卡尔·朱恩等专家倾情指导
★ 《国家地理》《自然》《科克斯书评》《纽约时报书评》《出版人周刊》《每日野兽》等媒体盛赞
★ 《纽约时报》畅销作家、曾使HIV基因疗法取得重大进展的研究人员娜塔莉亚·霍尔特力作
★ 讲述两位柏林病人治愈艾滋的特殊经历,如何改变艾滋病医疗的发展方向,为数百万HIV感染者点燃生的希望
我热情期待着霍尔特讲述的关于柏林病人的故事,以及他们的HIV被治愈所带来的影响。
——戴维·巴尔的摩
医学最令人振奋的发展之一便是认识到HIV可能是可以治愈的。但这一认识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得以实现。在这本书中,霍尔特清晰、优雅,最重要的是人性化地记录了这个非凡的故事。
——卡尔·齐默
书籍目录
人物列表
前 言
PARTI 一位医生,两位患者,几次检测
1/不愿面对真相的好医生
2/一次与家庭医生的会诊
3/被判死刑?
PARTⅡ 疾病,药物,及其产业
4/病毒界的特洛伊木马
5/从抗癌战役中借来的武器
6/站出来的日子
7/辨识出全球大流行的疫病
8/来自百分之一
9/但是,医生,我不觉得自己生病了
10/Delta32突变
11/呼叫所有非凡控制者
12/躲藏起来的疗法
PARTⅢ 治疗柏林病人
13/第二次确诊
14/同情用药豁免
15/三种致命疾病进场
16/家人和陌生人的慰藉
17/抓住时机
18/移植手术
19/“我们可能已经消灭HIV”
20/无法振奋人心的康复
PARTⅣ 治愈
21/临床试验
22/原理展示
23/法庭上的好医生
24/一点也不令人惊讶
25/兑现承诺
26/有个孩子被治愈了,那又如何
27/锌指一弹
28/受虐的人,被尊敬的人,锲而不舍的人
注 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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